又是一个无眠夜。
张天穆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詹姆斯对他说的那些话仿佛就在耳边回响，不断地提醒他自己最相信的人做了什么事，詹姆斯的神情是一贯的严肃，他缓慢地俯下高大的身躯，好让张天穆平视自己，他脸上挂着的笑容也是带有僵硬的安抚意味的，他那一刻就像一个笨拙的父亲，想要宽慰自己受到打击的儿子一般。
“除了我，没有人会在乎你的。”
詹姆斯说，张天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现在不确定了，不确定自己一直苦苦牵挂着想要解救的学长是否真如他想象的一般值得拯救，不确定自己一直当作仇人所看待的詹姆斯是否真的如他想象的一般坏。詹姆斯告诉他在寝宫大火之后，王后便差人将他送到了偏僻的处所，寻到了当时正在东方游历的詹姆斯。
“我是为了保护你。”
詹姆斯说，张天穆仍旧只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些记忆对于他来说是在是不小的打击，他从梦魂系统里出来的时候，文凡守在外面，向他提了许多问题，大部分都围绕着詹姆斯对他究竟做了什么，而张天穆不知道怎么回答——“倒不如问问学长对我做了什么？”或是“他把我的记忆还给我了？”张天穆不确定，也没有回答文凡，径直回到了宿舍。
看上去詹姆斯真的是在保护自己，让自己免受这些记忆的影响，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见到学长的时候，身上所存在的本能没有提醒自己有危险呢？张天穆翻了一个身，长叹出口气。
“你喜欢他么？这就是他的目的所在，这就是库拉特家族的目的所在。”
詹姆斯说，张天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想去相信学长，相信学长不会伤害他，可是记忆里的名字是那么清晰，王后，对，那位亲切的王后，也是他母亲的胞姐，王后不会骗他的，他还记得那双将他从火海中抱出的手，温柔又带有无措的怜惜，轻轻地抚过他的后背，似乎在坚定地告诉张天穆，他还有她。
这样的人也告知了他最让人无所适从的消息，他该相信她的，可是……
心口仍在剧烈的跳动着，昨晚的梦境又一次回归到脑海中，他那时候欣喜的心情是没办法伪装的，如果这真是学长的阴谋，那么詹姆斯又为何会配合学长，抽掉了他全部的记忆呢？为什么他在面对学长的时候只想到保护，而没有想到报仇呢？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张天穆的心情越发的沉重，他感觉自己就像漂浮在大海中的一块薄木板，任凭波浪的摆布，没有方向，不知来处，也没有值得相信的，朝他伸出来的手。
文凡他们……张天穆心头一滞，又想起詹姆斯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任何人都是有可能背叛的，我的儿子。”
任何人都是可能背叛的，包括文凡、莎莉和紫么，我应该相信他们么？
好不容易从喘不过气的状态中脱身而出，张天穆又再一次被拖入深渊，直到天色完全变暗在被晨曦擦亮，张天穆都没有合上双眼，只是在心底不断地重复着：
我应该相信他们么。
失眠并未给张天穆带去多大的影响，似乎是因为他的能力已经归位，他体内源源不断的气力得到了调和，使得他总是精神百倍，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除了一颗比以往还要沉重得多的心，他尽量让自己照常和小队打招呼，却又不由得稍微后退了小半步留出些安全距离，他在心底默默地观察着每个人，默默地评估着每个人，又得不到确定的答案，这种心头七上八下的感觉让他无比的焦躁，文凡接连问了他好几句话他都不曾察觉。
“天穆！”
莎莉突然拨高的声调才引起了张天穆的注意，他如梦初醒一般抖了抖肩膀看向莎莉，神情像是在问发生了什么。
莎莉摇摇头，叹了口气：“你怎么了？文凡叫了你好几遍你都没有答应。”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没休息好。”
莎莉显然不相信这个借口，还想说些什么，又被文凡拦了下来。
“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的，我或许找到了去虚境万象的方法么？”
张天穆点点头，文凡便迈开了脚步开始解释道：
“我是从纪老师身上发现一些端倪的，我查询了纪老师的网络记录，发现他每周周末的浏览记录几乎是空白了，我就想到了从网络这一块下手，但是对方相当狡猾，几乎每个小时都在更换新的端口。”
“新的端口？”
“就像是秘密基地一样，他们无时不刻不在搬家，很难从网络上定位到他们。”
“那么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这就跟梦魂系统有异曲同工之处，虽然他们在网络世界，也就是相当于意识世界里的坐标一直在更换，但无论如何，他们需要一个东西的支撑。”
“就像梦魂系统的仪器一样？”
“没错，一定有那么一个地点是不变的，为他们提供维持基地的能量，或者数据输出。”
“然后你就定位了这个地方？”
“原来来说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交叉运算相当复杂，几乎等于不可能的任务。”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点小聪明。”文凡顿了顿，张天穆抬头，发现他们正在往B区机房的路上走去，文凡看了看标志，确认过方向之后继续开口：“我了解到虚境幻象这个社团是几个学长在三年前成立的，既然是学校社团，学生并没有太多资源，那么我想这个地点一定是在学院内部的，我查询了学院的年纪，根据三年前所修建的建筑找到了一个地方。”
“为什么是三年前建成的？”
“成立一个这样的虚拟社团是需要相当强大的技术支撑的，不只是建立者本身的知识与能力问题，而更多地涉及到硬件基础，那自然要到当时所存在的，技术最新的设备上尝试了，你看，这就到了。”
他们在B区机房的门口停下，在科学技术快速更迭的中原，三年前修建的机房现在已经鲜少有人问津了，破旧的楼房墙壁爬满了青苔，整个建筑就隐藏在幽密的树林之中，耳边不时还会传来林雀从枝头跃起带动树叶传来的刷刷声响，张天穆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却无比的确定这就是文凡口中所说的技术基础。
作为无人问津的退休设备区，从窗户望进去，却没有看到一派荒凉的景象，大型设备仍在运转，甚至可能有人给它们进行了某种程序的更新，仪器之间绿色光点不断地闪烁，看上去比学院最新的机房维护得还要到位。
张天穆回身问文凡：我们要做嗯么进去，通过这些设备么？
文凡摇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这句话让张天穆皱起了眉头，他拿出耐心继续问：“这话怎么说？”
“即便是从这里的设备，也很难定位到虚境幻象的具体坐标，所以，我们能利用这些设备惟一的方法，不是送我们进去，而是让他们出来。”
张天穆理解了文凡的意思，他思索片刻，绕着机房走了一招，瞧见建筑背面的电箱，衣袖轻抖唤出折扇，正要运招就被文凡制止了：“暂时断电就可以了，天穆，别毁了这些电箱，不然我们不仅现在进不去，以后也别想进去了。”
听了文凡的话，张天穆才放下扇子，问文凡打算怎么做。
文凡没有说话，只是走近了电箱，埋着头琢磨了片刻，拔掉了一些线头。机器停止运转的巨大声响从锁紧的机房里传来，文凡做完之后便示意大家坐在树下稍等。
一直保持沉默的紫拉着了文凡的手，两个人走远了好像在低声说着什么。
张天穆一直盯着两人的身影，那种矛盾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们是在讨论我，他们往这边看了。张天穆心想，可是，那又说明了什么呢，我今天表现得很怪异，他们讨论我是应该的。可是为什么要避开我，是在讨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么？张天穆的心里被分割成了两个极端的思想，一个不停地规劝张天穆相信文凡，相信小队和朋友，一个有举止高傲地嘲笑文凡，你已经被背叛过一次了，你还想要第二次么。这种深刻的矛盾感让张天穆额角发胀，一旁的莎莉看着张天穆一会儿凑紧眉头，一会儿又抿紧唇，一副非常纠结的模样，神色也是相当凝重。
幸好不多时，文凡所做的事情就起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正巧看到昨天见过的那个女人，身旁跟着那个救过他们的小鬼。
女人走得缓慢，像是不想因为任何事打乱自己的步子似的，她一面收起了油纸伞一面掩着嘴笑：“还是被你们找到了么？”
那小鬼虽然面色十分不耐烦，但是步子确实压得缓慢，刚好和女人保持差了一步的距离，女人先是望向了张天穆，似乎一眼就能看出他能力归位似的点了点头：“不错嘛，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了？”
谈话间她才不急不慢地走到树下，一双眼睛仍旧盯着张天穆，片刻后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眉间又升起几分阴翳：“发生什么了么？”
张天穆眼含戒备地看向他：“没什么，我们还不知道你们是谁？”
“喔，我们好像是忘了自我介绍了。”虽然语气中有懊悔，但她脸上丝毫没见到悔意，只是埋着脑袋整理旗袍的前襟：“我叫金，这个小鬼头叫银，这个小鬼头不太爱说话，一点也不像十岁的小屁孩儿。”
像是把女人所有的沉稳都揣在了身上似的，银双手插着裤袋，穿着一身合身的西装，看上去既有些无厘头又过于正经，他对张天穆一行人的印象似乎很不好，或者根本是他对谁都是一个态度，板着那张还露着童稚气息的脸，望向他们：“我是这里的程序员。”
这句话让文凡起了兴趣，像是没有猜到这么复杂的程序是出自一个小孩的手里似的，他打量了银好几遭。
说完这句话之后银好像是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一般，瞪着眼睛看向金，虽然看上去凶神恶煞，对于金好像没有半分影响似地，她甚至伸手掐了掐银还露着婴儿肥的脸颊。
“虚境万象组织目前就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到前线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张天穆又想到学长，眼神沉了几分，莎莉一直没有说话，在旁默默地观察着张天穆的神情。
“不过我想，现在也应该是笼络新成员的时候了。”
“你想让我们加入虚境万象么？”文凡问。
“不是我想让你们加入虚境万象么，应该要问你们是不是想加入。”
“怎么说？”
“光找到我们是不够的，还得通过那么一个小小的测验。”
“什么测验？”
“不难，只是看你们适不适合加入我们罢了。”
金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带着众人绕到了机房的正门，用手肘撞了撞银，银就配合地上去打开了大门，大门开启的瞬间一阵灰尘扑出，金露出副嫌弃的表情捂住了鼻子，等到灰尘散去后才走进机房：“这里又是好久没有维护和打扫了，银，你可真得勤快些。”
丝毫没有介意金的态度，银只是点点头，打开了顺手的第一台电脑，然后在上面敲打着什么。
看出这是在为他们开启试炼入口，文凡第一个站到了电脑面前：“让我先来吧。”
却被张天穆打断：“我来。”
他不知道自己抱着何种心情拦住文凡的，即便是心头对他们疑虑万千，他仍旧在认真地考虑着，以他现在的能力，就算是有危险的试验也伤不了他，他应该先为小队探探路。
心情复杂的张天穆被一道白光吸入了训练系统当中。
由于是模拟的梦魂训练，在这里和意识之境里的感觉也没有什么差别。这次是在一座封雪的山顶，飓风呼啸在耳边，逆风行走十分艰难，张天穆却听到有人的叫声。
“爷爷！在这里！”
张天穆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一个幼童趴在深潭边，好像是要采什么药草。
噩梦之渊。
耳边响起一个机械的声音，似乎是金的嗓音经过处理后变成的，张天穆看向她口中的噩梦之渊，似乎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那小孩叫来了老人，两人一起伸手要够那药草时，都被突然卷起的浪卷吞入了深潭之中，张天穆看着眼前的场景，没有说话，等待着机械女声的下一步指示。
“如果这对祖孙俩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呢？”
张天穆在原地站着没动，他只是看着那潭水一点一点地淹过祖孙俩，从头到尾都不曾挪动过脚步，机械女声似乎有些疑惑，开口问他：“你不快点做出决定么？”
“我不用做出决定。”张天穆的声音有点沉，还带着些沙哑，好像也是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而后他缓慢地开口：“这里只是幻境不是么？这不就是虚境万象的宗旨么？能够分清现实和幻像，再说，他们应该做的是自救，而不是等着别人来救他们，他们看上去可是丝毫没有求生的意识。”
那女声不再说话，只是淡淡地宣布了句：“测试结束。”
张天穆的意识归位的时候，文凡他们立刻围了上来问他发生了什么，张天穆点点头说：“测试不难。”莎莉便站到了电脑面前：“下一个换我吧！”
而知道测试结果的金和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张天穆，一贯保持着笑容的金此刻也有些严肃，看着张天穆有些滞愣。
莎莉注意到了这一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张天穆，神色里带了些询问，张天穆却只是摆摆手：“你们去吧。”
简单的测试并没有花去众人太久时间，只是大家脸上的表情多少都有些沉重，张天穆看着他们的模样就知道他们一定做出了选择，自小渴望父母关怀的紫选择了老人，而天真善良的莎莉不得已选择了孩子，文凡这是通过数据权衡得出了选择，他非常了解自己这些朋友，自然猜到他们现在的心情会是怎样的沉重。
他只是抿抿唇，什么也没说。
金和银回避到一旁笑声讨论着测试结果，片刻后金朝他们走了过来。
“根据你们的考核结果，文凡去技术部，莎莉去执行部，紫去管理部，至于张天穆……”
金顿了顿，似乎也没有料想到这个结局，半晌后才继续开口：“张天穆被分到了决策部。”
听到这话，文凡马上抬起头来看向张天穆，他心中隐隐又感觉到张天穆做了什么选择，或是没做选择，才会进入到决策部，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做法，但是出于某种人道思维他才放弃了这个结论，然而……
被众人注视着的张天穆并没有说话，他惟一的目的就是要进入决策部，这样才有机会获得学长的资料。
有一些事情，他必须弄明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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